一晃已是八年多了。外婆离我而去的时候,我刚离开故土,北上大连开始十二个月的军
训生活。脑海中她瘦弱的身躯蜷伏在病床上,那么的瘦,输液的护士都找不到合适的针
刺位置。我自己小时候也体弱多病,医生找不到静脉,最后好不容易在额头扎了下去。
那时外婆几乎寸步不离,有一次给我买了一只大苹果--我已经记不得了,据说比婴儿的
脑袋还大,人人称奇,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。外婆在病床上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吃,有一
天忽然说想吃豆浆。母亲不让我出去,她自己买了来,外婆吃了几口,又觉得不合口味,
后来几乎再没吃过什么。我不能原谅母亲,虽然她予我有另一种感情--外婆几乎把父母
对我的爱全部占据了--母亲在医院中有一次不停地询问外婆把存折都放在什么地方,退
休金不该只有这么一点,兄弟姐妹之间问起来怎么办,云云,连邻床的家属都觉得有些
过分了。我从外婆那里没有获得一分钱的遗产,只有一张守灵用的相片小心地包存着。
她已给了我她的一切,我有时感到,她是只因为我而有信念活着--她是一个喜欢把痛苦
埋在心底的人。她也因此夺去了我的一切,我的自由被焚灭在她掠夺一般专注的爱中。
外婆的噩耗是我在军营里从家信中得知的,家人怕我经受不住打击,整整推迟了两个月
才告知我。记得那天中午,我独自一人,握着信纸,泪水不禁夺眶而出。也许那是如巴
尔扎克所述,“埋葬了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滴眼泪”。
外婆给我留下的烙印太深了,而且几乎是悲剧性的。为什么偏偏寄希望于我呢?她对
父亲毫无好感--我猜想几乎是从我父母共同生活的第一天起。母亲在读书时是属于积极
服从的那种,甚至差一点去了新疆。如果说外婆选择留在我们家住,多半是放心不下我
母亲。但她对母亲的失望似乎并不少于对父亲的反感。她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!夜里
我有时被她的叹息声吵醒,她坐在床上,低声哀怨,如泣如诉。起初我只是不理解,以
为她被太多的家务所烦恼,又不敢出声,只好装睡。时间久了,不免同情,索性也坐起
来。她只是说,这不关你的事,你管你睡。白天,一家人在貌似和睦的环境下生活,私
下里,各人都在与对方呕气。我一度很消沉,于是我培养自己练习忍耐。任痛苦和烦恼
在胸中充斥,碰撞,爆裂。我在交响乐中寻找这种共鸣,在不谐和中寻求解脱。一度我
习惯于以类似旋律的意念思考,而不知语言为何物。这种对生活的悲观和不屈也许是外
婆留给我的最深厚的遗产。我憎恶它,因为从此我不屑于追随快乐;我也必须感谢它,
因为它使我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,坚忍与攀援崇高的跋涉者。
也许与众不同是外婆对我的培养目标。我四岁的时候,她就带我去西菜社,我至今记
忆犹新。她教我如何使用刀叉,以及舀汤的规则,不过那时令我惊奇的是能喝到带瓤粒
的橙汁。她似乎要在我身上灌输一种贵族式的气质,这与家境的衰败不无瓜葛。她的父
亲经商曾赚了不少钱,甚至还有几根金条的。可是遇上战火,逃难,亲属的瓜分,几乎
什么也没有留下。少女时代的她也好不潇洒,一个半铜板买上一包瓜子,几个同窗叫一
辆黄包车一同出去兜风。她对旧上海的掌故颇深,很多马路还叫得出旧名。她一度离开
我们家出去散心,实际上是去了我曾祖母隔壁的方家。放假时我去看她,她显得神采飞
扬,一扫郁郁寡欢的模样,还不住地说俏皮话,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。那时我才深信,
她生命的最底层,还没有泯灭富家小姐无忧无虑的天性。
上学的时候,有人问起我的亲属,说起外婆,别人问,你的外公呢?这时我才觉得以
前没想到这一点。回去问家人,说外公已经去世了,我也就不再生疑,反正我也从没见
过外公。我有一个非常疼爱我的外婆,这就够了,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。
有一次母亲带我出去,好象是去做衣服,顺便说那里住着一家亲戚--我也从不关心那
么多的亲戚。在那家人家吃饭,记得女主人端上来一碗蛋汤,我喝了几口,她问我好吃
不好吃,我觉得味道很鲜就说好吃,可母亲在一旁低声说,“不好吃,不要说好吃”,
我不理解。那女人又重复问我,我想来想去没有不好吃的理由,就又说了一遍“好吃”,
母亲的脸色显得很难看。
又是好些年过去,直到有一天听到家人在谈什么拆迁的事。母亲又和外婆商量了许久,
外婆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张陈旧的,已有不少褶痕的字据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一张离婚
证书。慢慢地我才知道,外婆十八岁结婚,养育了四个子女,她丈夫--我的外公挥霍了
她父亲的财产,又不务正业,外婆不到三十岁就毅然解除婚约,独立一世,直至最终。
我和母亲曾经去的那家人家,那女主人就是外公与另一个女人的子女之一。在旧上海,
一个离异的女人,要在社会上依靠自己的力量维持自己的尊严,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
情。可是那么多年,外婆走过来了,以悲哀为伴,以泪水果腹。她的儿女们,包括我的
母亲,曾寄宿于后母那里,簇拥在一间小小的阁楼上,度过一段灰暗的童年。外婆曾梦
想有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子,她也曾想用离婚证索求部分房产,但又横不下心来。她不
想再见到那个给她带来悲剧的人,不想再和他打交道,甚至打官司。
外婆的墓买在郊区,座落在拥挤的普通人的墓丛中。墓碑上有不知名的画师所作的遗
像,也许受到神灵的感悟,发型与神色有孑然一世,桀傲不逊的味道,颇具烈女的暗谕。
在我的心目中,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。她曾开玩笑似的对我说,你将来找女朋友,会
不会把外婆忘了?你一定要讲外婆的故事给她听。我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她瘦弱的身影,
她在厌恶与痛苦中挣扎,把生存的全部意义孤注于一个人身上。这个人在她停下的地方,
在孤寂和绝望的包围中站起来,受一种神圣使命的驱使,暂时忘却了自身。如果沉沦不
是她的本意,当天性战胜了重负,会有那么一天,有另一个人让他睁开双眼,重新看到
生命的光彩。
九九年三月十七日 |